溱淮禾

迩来岁月奔如始,此去关山路正长。

【愚人之旅|祺鑫】犹太古小年

》隐者—9:00,1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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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潦倒七皇子x医者仁心小瞎子

》“世味门常掩,时光簟已便。梦中频得句,拈笔又忘筌。”

 



01.

丁程鑫人还没从马车上下来,涩苦的药味就顺着道飘了出来。

 

近来入冬后寒凉,丁程鑫自幼体弱,每年此时少不了寻医问药。宫中看人下菜,御医无银两无权请不动,好不容易挨到弱冠出宫开府,医馆去的勤了,遇风头疾的老毛病才有所好转。

 

虽说他也算天潢贵胄,奈何当朝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子嗣更是众多,不论公主郡主,单是皇子他就已经排行第五。

 

上有老二老四身靠母族争着太子之位,下有天子冷眼旁观,专宠老来得子小十一。显得他们中间几位高不成低不就,哪怕及冠的年纪,出宫开府了也未在朝中谋得半点闲职。

 

丁程鑫倒是乐得如此,反正月例按时发放,吃穿用度不缺,顶多算下乘。他也就一点爱听画本子的爱好,加上身子骨不好,能多活一天便算挣得一天。

 

医馆内人多口杂,不时传出几声惊天动地的咳嗽,府上总管已经替他在医馆门口守着,手中拎了一提中药包。丁程鑫恍若未见神色不变,提了衣摆跨过门槛径直朝里走去。

 

果不其然被总管拦住:“殿下,您平时的安神药库房都配齐了,入冬止咳的药也照往年的方子抓好了。您何苦特地跑一趟,当心风大着凉啊。”

 

丁程鑫围着秋猎后宫里赏赐下来的白狐裘,狐毛柔软却不防风,但这是天大的恩赐他要欣然接受,更要显摆出自己的感恩戴德。

 

总管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家主子,丁程鑫继承了母亲的肤色,毛绒绒的围颈上捂着一张唇红齿白的秀气脸庞,衬得瑟瑟冬景都多了几分盎然春意。

 

总管还是拦着不允:“殿下,您就听奴才一句劝吧......”

 

啪———

 

丁程鑫原本手里还揣着热乎的汤婆子,不知道怎么变戏法似的握着折扇,扇柄朝总管头上一敲,硬生生把他要说的话给打了回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总管盼我早点归西,您好去内务府求个新主子呢。”

 

丁程鑫示意身后的侍卫将总管带回府上,自己则往医馆内走。

 

“知道您关心我,但我这病不多换几个郎中瞧瞧我总是不放心。”

 

随着总管被请走,医馆外几个百姓搀扶着,走了进去。又有几人同总管一样,拎着包好的药走出来,人来人往。

 

拗不过丁程鑫,总管无奈甩袖,上了马车旁人看不到后,才收起表演得极其到位的忧虑神色。

 

——————

医馆内前厅大多是学徒在照着药方抓药,抽屉开合秤砣乒乓作响,混乱中透着有序。丁程鑫刻意提步走得急促,玉禁步跟着摇晃。

 

绕过将种种嘈杂屏蔽的木雕屏风,人声渐息,心也随之沉静下来。

 

后院门窗皆敞开,冉阳洒进天井和朝南的主屋,簸箕里盛着喜阳的药材晾晒在庭院正中。主人似是用浓郁的药香先行同不速之客行礼问好。

 

丁程鑫常年累月同药打交道并不觉得难闻,因此只是稍稍留意了一下晒的是什么药材后,径直踏入主屋。屋内一身墨色布衣的俊俏郎中在给一垂髫小儿切脉,沉吟半晌,低声将药方讲述给在一旁记录的仆从听。

 

仆从谨小慎微,怕出错,又复述了一遍。

 

郎中点了头,抱着小孩儿的老媪道了数声谢,才接过药方去前厅抓药。

 

丁程鑫立在病人身后旁听,仔细回忆了自己驱寒的药方与刚才仆从念的几乎无所出入,提出自己的疑问:“为何少了黄连的份量?”

 

仆从答不上来,后院里共三人四椅,一时齐齐陷入沉默。

 

仆从轻轻扯了扯郎中的衣袖,丁程鑫随着他的动作将打量的目光放在郎中身上。郎中身形瘦削,衣着朴素,单凭外貌看不过刚及冠的年纪,概而论之是个心怀慈悲且年少有为的悬壶济世之人。

 

“你是小孩子?”少年郎中不急不缓地问道。

 

“当然不是。”丁程鑫矢口否认。

 

“小孩儿怕苦自然不喜欢黄连。”郎中解释道,又转而对仆从吩咐,“春来,去把药材收进屋。屋里我能收拾。”

 

春来应得爽快,出去了。

 

屋内只剩两人,郎中摸索到木椅的扶手,支撑着起身同丁程鑫行礼,但角度仍有些偏:“在下简亓,见过大人。”

 

丁程鑫朝郎中作揖的方位挪了一小步,才托着他的手臂将他扶起。语气幽幽:“你目不能视,怎知我是大人?”

 

简亓抽出被丁程鑫握着的手臂,面不改色道:“大人疾步,可闻环佩珊珊,身动留香。此处多是平头百姓,这些不常见。”

 

丁程鑫被一盲人轻而易举地看破也不恼,继续反问他:“那你又是何时瞎的?缘何如此?”

 

“家母身体孱弱仍十月怀胎将我生下,故我是先天有目疾。”简亓答得不卑不亢。

 

丁程鑫笑了下,继续冒犯道:“家中可还有亲人健在?”

 

“自幼与师父相依为命,不过数年前师父已驾鹤西去。”

 

“那这间医馆可是你的?”

 

“不过是供我食宿,让我一身本事得以施展的地方罢了。”

 

“很好。”丁程鑫将折扇拿在手中把玩,开合间做出定夺。他凑近简亓贴在耳边低喃,不出所料感受到身旁人骤然紧绷的神态,他这才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既如此,我府上缺个请脉看病的郎中,你随我入府,如何?”

 

简亓闻声抬头,他的眼前只有一片漆黑,似是寻觅不到丁程鑫确切的位置所在,对着空气又是一拜。

 

 

 

02.

简亓没来得及向医馆辞行,人就被丁程鑫带回了皇子府。对于丁程鑫近乎调戏的命令,他一介布衣根本没有回绝的余地,以至于丁程鑫到底官拜几级,府邸大门朝哪儿开他一概不知,身边除了一直跟着自己的春来,还多了不少丁程鑫特地嘱咐过来照顾他的小厮。

 

清晨门前洒扫往来的脚步声阵阵,养在廊下的鸟雀也在扑腾叽喳。简亓觉浅,唤了几声春来没人应,他忽然意识到春来被安排睡在侧耳房,他们已经不在医馆了。

 

简亓摸索着坐起来,本想自力更生,却不小心碰到了倚在床头的拐杖,一声砰的巨响引来两三个仆役,春来也跟来了。

 

“亓少爷安。”

 

一众仆役声如洪钟,整齐划一,气震山河。喊得简亓有一瞬恍惚,他好像应该是是个少爷。

 

只可惜有少爷的命,没少爷的运。

 

候在一旁的春来吓了一跳。简亓安抚地拍了拍春来,示意自己没事,让他照常帮自己递洗漱的东西,又留了一个仆役下来细细问起府上的事宜。

 

仆役的回答同问好一样简洁,只告知简亓,这是七皇子府、‘亓少爷’的称呼是丁程鑫让他们这么喊的、如今他是府上唯一的郎中,理应日常去给丁程鑫请平安脉,至于其他一概不知。

 

“亓少爷,这时候殿下应该起了。”仆役低声好心提醒道。

 

简亓让春来一丝不苟地给他扎好发髻,这回正对着仆役行了个礼,“烦请您引路。”

 

——————

总管站在桌旁给丁程鑫布菜。一直温着的莲子山药粥配着各色甜口菓子,今早厨房还特地做了咸口的金丝牛肉饼,摆了大半张桌子。

 

门外仆役领着简亓求见。

 

总管自觉放下筷子,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将门阖了个严严实实。

 

简亓抱着药箱直楞楞地站在门内,离丁程鑫有十万八千里远,不敢乱动。府里到处走动有下人引导,并不需要带拐杖,但此刻身无傍物的他寸步难行。

 

两个人像泥塑一般静止了小半柱香。

 

丁程鑫忍无可忍,亲自下桌把简亓带到桌边坐下,夺下他怀里宝贝似的药箱:“你怕我?”

 

“小人不敢。”简亓答得飞快,生怕不如丁程鑫的意。

 

谁人不知,风流成性七殿下,喜怒无常赛阎王。

 

简亓咽了口口水。

 

丁程鑫握着简亓的手腕,指尖在突出的腕骨处流连,他瘦得惊人。

 

“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不如我们来聊聊,那天在医馆,你故意支走了所有郎中,就为了入我的眼?”

 

简亓歪头抽回手,反问:“馆内仅有病患而已?”

 

医馆进出民众繁多,有意探听者稍乔装打扮就能混入其中。丁程鑫放眼望去,单宫内二哥四哥派来的探子一只手不够数。此外还有不知名的死士潜伏在暗,目标除了丁程鑫还有唯一留在医馆内的简亓。

 

为了保命,他出此下策冒险赌丁程鑫会救他,且,他赌对了。

 

丁程鑫翘唇,卓绝的大笑使天地失了颜色,他附掌拍桌:“好!好!好!不愧是我看中的人。既然阿祺敢拿自己作赌注,是有所图?”

 

简亓对丁程鑫亲昵的称呼恍若未闻,而是起身伏在丁程鑫面前:“小人图财,殿下贪色,仅此而已。”

 

丁程鑫喃喃简亓的名字数遍,话到嘴边滚了又滚,还是咽回去换成离经叛道的狂笑:“你因钱财跟我入府,我图你美貌强行留你,咱们加起来就是贪财好色之徒,天生一对啊。”

 

丁程鑫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身边各方探子如附骨之蚁,根本杀不尽,索性全数招来大大方方袒露。反正消息真假难辨,信或不信全取决于自己是否相信。

 

他牵起简亓将他带入内室,折扇顺着简亓的下颚,喉结,滑落至前胸,停驻良久。简亓看不见,却能感觉到方才浓郁的杀气,因为自己的话消失殆尽了。

 

丁程鑫边欣赏简亓的俊颜边思忖,一一仔细交代清楚。

 

“我一日三餐前半个时辰都需服药,你在那之前来给我请脉即可。其余时间自己支配便是,府上各处持我的令牌自由进出。不过你若是要出府,需提前一天来同我报备。”

 

“月俸走我私账上支,缺银子了来找我,不必麻烦总管。他掌管府中中馈实在忙碌,但我时常闲着的。”

 

“可记下了?”

 

简亓又要跪下来行大礼,他拜来拜去习惯了,丁程鑫却看得扎眼。

 

拦下简亓,丁程鑫补充道:“还有,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你不必自觉低微以下人自居,更不必动不动就对我行礼。”

 

“你就是我的阿祺。”

 

简亓忙不迭应下,心想,这本是一场交易却被说得活色生香,丁程鑫的角色转换也适应得太快了了些,难不成他真对自己有所企图?

 

丁程鑫看懂了简亓难以捉摸的脸色,折扇朝他脑门上轻轻一拍,算作警戒:“想什么呢,你还在意外界怎么传你的名声?”

 

“那都是身外之物,不重要。”

 

丁程鑫循循善诱:“那就行,今日就待在这儿,我这儿有几本医学孤本,念给你听可好?”

 

简亓听到孤本来了兴致,忙不迭点头。反正命保住了, 怎么传他是谁的人根本不重要。

 

转入内室,丁程鑫随手抽了一本书,状似无意问道:“之前没细问你,你师从何人?”

 

简亓愣了一下,不慌不忙地回答:“医馆不知名的一位郎中而已,不足殿下挂齿。”

 

丁程鑫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谎言:“二十五年前的国手乞骸骨,五年前被请回宫中照料有孕的佳妃。佳妃盛宠,怎奈在生小十一时难产而亡,今上下令所有宫人包括郎中殉葬。”

 

“据我所知,那位先生也贵姓简。”

 

简亓的身世并没有特意隐藏,有心人一查便知。但五年时间白云苍狗,依然存在有心人才是不寻常之处。

 

“殿下实在聪慧。”简亓坦荡承认道,他知道根本瞒不过丁程鑫。

 

丁程鑫哼了一声,应承下简亓的夸奖。

 

简亓内心无限感慨,丁程鑫根本不是外界所传的绣花枕头:“我有一幢交易,不知殿下可有兴趣?”

 

 

 

03.

“荒谬!”

 

十五朝会时御史大夫果不其然向皇帝参了一本,堂堂大殿上振臂高呼,七皇子言行不端,实乃天家之耻。皇帝听完发了好大一通火。

 

这几日丁程鑫天天同简亓腻在一块儿。丁程鑫胃口不大,厨房做的东西却多,每次简亓给他请完脉都会被要求留下来陪丁程鑫用膳。大半月余,跟着丁程鑫一同用膳,总算把简亓给养好了不少。

 

皇帝下了朝就把丁程鑫喊去训话,丁程鑫不理会,进宫的宣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总管劝了半天无果,只好亲自去书房请简亓。

 

他的话比旁人管用的多。

 

简亓又亲自将丁程鑫送到府门口,承诺了三五遍会备好晚膳等他回家。丁程鑫回头看,他像个盼夫归的小娘子,总算满意地挥手让他回去,自己依依不舍地进了宫。

 

当然,这一切都被随行的黄门禀告了皇帝。御书房内新换的钧瓷茶具再次遭了殃。

 

皇帝自认为对丁程鑫有生养之恩,却不自知无养育之实。丁程鑫到时,皇帝怀中还抱着牙牙学语的小十一,径直吐出的言语却如冰峰利刃。

 

“七皇子言行无状,罚五十棍,闭府思过。”

 

丁程鑫膝盖猛地磕上石砖,额头抵着手背谢恩,他毫无辩解的机会,或许说了皇帝也不听不信。

 

但至少换来了丁程鑫可以肯定的一件事,不管是哪方势力在医馆,他们都信了丁程鑫有断袖之癖,而府内尚且还是世外桃源,他还能护得住简亓。

 

巷里巷外都在编排七皇子的风流韵事,不久京城传遍了丁程鑫不愿娶妻正是因为特殊癖好。自从他看上了医馆的一位郎中,再不出府,整日里一门心思都在如何和郎中风花雪月。

 

老二老四不约而同松了口气。适龄继承人中老大早逝,三公主远嫁,老五戍守边关,六公主待字闺中,唯一有竞争关系的老七沉迷儿女情长。

 

押宝的概率如今五五开。

 

——————

简亓遵守约定,用过早膳后就在丁程鑫的屋中等他回来。万万没想到的是,再见丁程鑫时,四个黄门抬着软轿,拆了皇子府的门槛,直接把轿子抬进了主屋。

 

扑鼻而来的药味薰了简亓满面,他摸索着靠近床榻,听见丁程鑫趴在床上咳得惊天动地。

 

简亓只能靠嗅觉闻到浓郁的药味,他辨别出是治疗跌打损伤的药材:“怎么回事?不是入宫吗?怎么还同人打架了。”

 

丁程鑫失笑,心知简亓不可能这般天真,却还是因为他的关心而心头一软:“我是皇子,哪有人敢和我打架,不要命了?”

 

“打架?你这是被打板子了吧。”

 

总管匆匆进来,问丁程鑫怎么皇帝也不派个御医跟来看看,万一落下病根了可怎么办。

 

“以后要是谁说简亓的医术不精湛,我和谁急。”丁程鑫不在意地挥挥手,继续插科打诨,“我特地和父皇说,不必派郎中跟着。我这儿有小简先生足以。”

 

明明简亓知道丁程鑫是在寻他开心,正儿八经的称姓氏到了他嘴里,总多了几分风花雪月的意味。隔着纱布,简亓探了几个穴位,精准摁上了丁程鑫的伤口。听见了预期中的一声哀嚎。

 

虽然看不到被打的皮开肉绽的伤势是多么惨烈,单凭丁程鑫惨兮兮的声音,简亓可以判断,三分真疼,七分装委屈。

 

“我给你开些内服的煎药,配上宫里御赐的金疮药外敷,不出半月就能大好。”

 

丁程鑫伸手够住简亓的衣袖,不肯轻易放他离开:“那你留下给我喂药。”

 

我那柔弱不能自理的七殿下。

 

简亓给丁程鑫掖好被子,像是哄小孩:“不走,我就去看看药煎得怎么样了。”

 

“不成。”

 

总管反应过来,在两人僵持间自觉退了出去,丁程鑫才松开手,脸色坨红:“形势所迫,不得不牵着。”

 

简亓感受到衣袖间的受力蓦然消失,重新站得笔挺。

 

他不敢信一个人的演技能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丁程鑫分明是个举止端方的君子,纯情的要命,流言却说他风流,到底是造谣一出传千里。

 

简亓不自觉地语气间多了几分怜惜,聊回正事:“你这么一闹腾,今上可是信了?”

 

“自然信了,不然也不会罚我罚得如此狠。”丁程鑫不小心扯到伤口,疼得龇牙,“我将暗中收集到的二哥伙同他亲舅舅贪墨军械的罪证写成折子递了上去,父皇气极,连同我一起罚了,说是目无尊长。”

 

“哪怕他这么做是保护我,可说到底我还是他手里一块对付佞臣、磨砺皇子的磨刀石。”

 

丁程鑫越是讲得云淡风轻,简亓越是揪心。哪有父母不爱子,可生在帝王家,连父母之爱子则为计之甚远都变得讽刺。

 

没等他安慰的话说出口,丁程鑫又补充道:“二哥行此险招,少不了贵妃暗中挑唆。如今他母族失势,再将当年佳妃难产的旧案翻出来定容易不少,总归能还简老先生的清白。”

 

药效渐渐袭来,丁程鑫逐渐阖上沉重的眼皮,陷入沉睡前还在喃喃自语:“阿祺,你的心愿都我可以帮你实现......你能不能......坦诚一点......”

 

简亓无法确切说出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面前趴在床榻上无法动弹的少年,为了多少年前一场冤案,不惜把自己赔进去却不求他的任何回报。简亓猜不透丁程鑫,但他强劲有力的心跳不会说谎,彻彻底底的沦陷往往只需要一瞬的心动。

 

 

 

04.

趁着丁程鑫伤彻底好之前,简亓带着春来出了一趟府邸。年关将至,府上愈发忙碌起来,各处走动的红封和礼品都需要提前备好,上下忙着张灯结彩,没人在意简亓去了哪儿。

 

春来不确定道:“主子,我们就这么来找六公主殿下真的好么?不知会七殿下一声?”

 

简亓脚下生风:“他俩虽是姐弟,但都已各自开府。我一人的事情,不宜把他们都牵扯在一块儿。”

 

春来还想说什么,见状只好选择保持沉默。

 

全福酒楼里人声鼎沸,春来引着戴着笠帽的简亓上了顶楼的天字号包房。房内训练有素的侍女给简亓奉上茶,自觉退出去将门关上。

 

简亓凝神听辨了半晌,默默叹了口气,向端坐在上座的一女子行礼:“见过六公主。”

 

当朝六公主丁程淼,丁程鑫的孪生姐姐,凡鸟正处繁乱世,后知爱慕此生才。

 

丁程淼一身素色劲装,青丝高束起,面庞一点痣眼尾一抹红才显女子娇柔。身旁的掌事姑姑回礼道:“小简先生不必多礼。”

 

事关他师父的清誉,简亓急切道:“公主可知,朝中近来如何?”

 

姑姑道:“二皇子贬为庶人随母家流放千里,贵妃亦褫夺封号迁入冷宫。今上下令彻查当年十一皇子之事,贵妃赐鸩酒留全了体面,算是还简大夫一个清白,但简氏一族已无后,便不了了之。”

 

简亓双目失明,瞳色已是淡淡的浅灰,如同蒙上一层薄纱。凝聚的泪水没能将纱浣洗干净,成串直直坠落。他重重跪在地上,悲喜难辨:“简亓叩谢六公主、七殿下。”

 

原本的六公主惊讶伴随着不忍,倒是站在一旁的姑姑平静地扯掉了刻意扮老的面具,露出和身旁人极为相似的五官。

 

“姑姑”再开口,语气里多了身为皇女的矜贵:“我都告诉你了小简先生虽目不能视,但他听觉嗅觉皆是异于常人的灵敏,定能分辨出我们俩到底是谁。”

 

“再说了,你也知道,小简先生就是当年文冠京城的马家小少爷马嘉祺。”

 

丁程鑫含颚:“自然知道,不然为何我府上上下都唤他祺少爷。”

 

原来是唯春之祺的祺,马嘉祺的祺。简亓的思绪一瞬间有些恍惚。

 

丁程鑫想知道简亓的背后到底是何方势力,查了半天发现,查到了自家姐姐头上。于是心生一计,干脆由他扮作孪生姐姐六公主,而丁程淼则乔装打扮成掌事姑姑,两人一起见简亓。

 

就是不曾料想,简亓不靠外貌辨认,单从两人所用的香料和说话的声音听出来,站着的是丁程淼,那坐着还能酷似六公主的,他赌是丁程鑫。

 

或许是老天爷心软,关于丁程鑫的一切,简亓就是个纯粹的狂妄赌徒,却能下全注全中旳。

 

简亓扼腕叹息:“倒是可惜,我不能一窥七殿下男扮女装的芳颜。”


难得的轻佻语气。

 

丁程鑫的关注点不在这儿:“那当年在泮宫启蒙时,你就知道姐姐时常代替我去上学了?”

 

简亓犹豫片刻,终于点头承认。

 

简亓曾是先太子的伴读,在泮宫读书时,只允许各位皇子和他们的伴读进入。丁程淼和丁程鑫的母亲偏要打破这份傲慢与偏见,又因为丁程鑫和丁程淼两人是孪生姐弟,面容相貌相似,从小就会互相交换身份替彼此掩护,入泮宫晓天下事知礼仪廉耻。

 

“当时以为就只有一位七皇子,想不明白为何这位七殿下时而热情似火,哄得老太傅心花怒放,时而却沉稳不理人,文采过人。后来听先太子解释,才知道还有一位六公主。”

 

丁程鑫有一瞬间面部表情的扭曲。

 

“也就是说,你也知道了对你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人不是假扮我的丁程淼.....”

 

“而是殿下您自己。”简亓替他把话说完。

 

当年先太子外家马氏辉煌一时,连伴读都是从正房嫡子中挑选。马嘉祺跟着先太子入泮宫,遇见了同龄的丁程鑫和丁程淼,甚至在心思朦胧的年纪,把丁程鑫留在了心底。

 

只是还没来得及说,太子外祖被传在边关战败叛国,举家斩首流放。马嘉祺因治疗眼疾被老简先生所救,叛国案之后选择剔骨换面,从此隐姓埋名,谎称自己是简氏后裔。

 

“阿祺你的眼疾根本不是先天疾病。”丁程鑫反应过来。“我记得——凡入泮宫学生,不得身有残缺。”

 

“是,种种原因所致,连老简先生也无能为力。”简亓对没有光明世界早习以为常。

 

缅怀过去于他而言仅仅徒增伤悲,就像他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丁程鑫早已认出他是马嘉祺的事实却不能摆在明面上,有些东西或许宣之于口前能维持短暂而微妙的平衡。

 

丁程鑫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正值多事之秋,故人相认已属不易,感情上的事需要慢慢说开,晚点也来得及。

 

被皇帝催着招婿的丁程淼把话题扭回正事:“如今二皇子已除,剩下四皇子正是当年残害太子的真正主使,想扳倒他不是易事。”

 

丁程鑫赞同:“继位者寥寥,皇帝未必肯动他。”

 

简亓若有所思片刻,试探道:“坊间传闻今上近来沉迷于求神问道,可是真的?”

 

 


05.

丁程淼的动作迅速。

 

皇帝不知为何头疾严重,连早朝都连免五日,寝宫内不允许旁人探视,却时常有道士进出。再晚些时日,传出了皇帝病重,宣各皇子侍疾的流言。

 

这是离继位诏书最近的一次。皇帝倘若真的病到神智不清的地步,诏书一写玉玺一盖,谁也不能不认遗诏。

 

四皇子得到消息后,果然如他们所料,迅速行动起来,在主上迷信鬼神求取长生的言论中,带着几名信得过的道士,毅然入宫侍疾。

 

“鱼上钩了。”丁程鑫给马嘉祺的杯中满上茗茶,说道。

 

这几日他反倒清闲,一直待在府里和马嘉祺互诉衷肠,总想把这几年分别的时光弥补回来。马嘉祺比丁程鑫看得开,患上眼疾又医治无果后,他的性子被磨平了很多,他学会了蛰伏隐忍,像是匍匐在暗的孤狼,能够一招制敌致命。

 

“那就以茶代酒,祝殿下得偿所愿。”

 

—————

三日后皇帝苏醒,精气神儿好了许多,宣旨百官早朝,甚至连不受宠的丁程鑫都必须到场。

 

大殿上浓郁的熏香熏得丁程鑫睁不开眼睛,其余众人大多也是如此想法,只是碍于天家威严,敢怒不敢言。

 

皇帝从屏风后绕出来,一旁的黄门捧着一卷圣旨,责令众人跪拜接旨。

 

“四皇子侍疾尽心有功,今日着封为亲王,赐锦州封地,择日启程前往。”

 

锦州名字好听,却是边陲小镇,十足的荒凉苦寒之地。这算是变相流放了。四皇子心下震惊,现下却只能暂时按下不表。

 

下朝后,宫中戒严落锁,无诏不得入内,而丁程淼早在一刻前拿了皇后的手令入了宫。

 

先太子的生母婉容皇后常年冷清,自从小十一出生后,皇帝连每月的初一十五都不再来皇后宫中,反而方便了渴望子嗣的皇后同从小讨宫中妃嫔喜欢的丁程淼走动。

 

先太子已逝,无论是贵妃的二皇子或是德妃的四皇子继位,皇后都未必能善终,不如此时放手一搏。丁程淼和丁程鑫的生母宸嫔亦已故,与皇后合作有利无弊。

 

入夜,盔甲剑器摩擦的瑟索声响彻宫宇,皇帝瘫在床榻上不得动弹。他对着闯进寝殿的丁程淼怒目而视,却奈她不得,如同穷驽之末,早朝时荣光焕发像是回光返照的模样。

 

“老七?你为何......”

 

皇帝致死想不明白,为何一直默默无闻的丁程鑫突然间有了逼宫谋逆的心思,他分明待他不薄,就连宸嫔死后都给她升了位份,享受可观敬奉。

 

“父皇,我还尚且敬称您一声父皇,可您却从来不能分辨我和鑫儿,”丁程淼女扮男装的模样英姿飒爽,外人分辨起来的确略有难度,可他是陪伴他们长大作为父亲的男人,怎么会至今无法辨别。

 

“小时候在泮宫读书,就因为女子不得读书,鑫儿每逢书考都是我替他去拔头筹。如今我来拿走您的皇位,您还以为是他?”

 

“您看清楚了,我是丁程淼,本朝的六公主,未来的女帝。”

 

皇帝气得发抖,印着的丁程淼的眼睛里亦充满了悔恨和震惊,但为时已晚。

 

丁程淼心下痛快淋漓:“忘了说,还要感谢您的恩赐让四皇子乖乖待在府里。眼下,应该被烧成灰了吧。”

 

“这下,还有谁能救得了您?”

 

皇帝哽在喉间的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逆女!”

 

四皇子带来的道士跪在一旁瑟瑟发抖,片刻间进献的丹药是催命的利器,将带走奄奄一息的皇帝。丁程淼的剑折射出冷清的白光,他们和皇帝仿佛都看见了候在一旁的黑白无常。

 



06.

四皇字府。

 

丁程鑫负手站在门庭最高的石砖上,身边马嘉祺手上捧着墨迹尚未干的遗诏。他们身后的皇子府邸屋檐重重火光冲天,天空墨色浓重,群星黯淡。

 

“四皇子居心叵测,借献丹药之名毒害今上......”

 

马嘉祺还没念完,圣旨被试图冲到他面前的四皇子一把夺过,用力掷到地上,而四皇子又被及时赶到的一众侍卫拔刀拦住。

 

双臂被控制住的四皇子眼睁睁看着熊熊烈火一点一点吞噬掉府邸,嘶声力竭:“丁程鑫,你要羞辱我何至于让一个瞎子来宣读圣旨!”

 

四下寂静,丁程鑫的脸色黑得仿佛能滴出水来。马嘉祺平常有春来在身边照看,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他有眼疾,四皇子明显知道些什么。

 

丁程鑫冷声:“你什么意思?”

 

四皇子直勾勾盯着马嘉祺,不肯开口。丁程鑫权衡再三,挥挥手,周围侍卫尽数退出府邸,四皇子这才松了劲,看向丁程鑫。

 

“你以为宸嫔替皇上挡毒是假,替皇后亲妹妹挡毒才是真。皇后下毒是假,我母妃下毒才是真。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可笑,当年那两杯酒就是皇帝赐的,一杯给了你母亲宸嫔,而另一杯,”四皇子脸颊上沾着血迹,笑声逐渐癫狂,他沾着血水的手指指向马嘉祺,“他替他母亲喝下了。”

 

马嘉祺心头一凛,他原以为母亲能逃过一劫,可没想到只是杯水车薪,谁都救不了。

 

“先太子出身微寒,而皇后外戚马氏强势,必定不为皇帝所容。我承认两杯酒是我母妃亲手奉上,可悲的是沾了毒变成了宸嫔和这位马家小公子,而马氏依然覆灭了。”四皇子愈发激动,“生在帝王家,早无亲情可言。我也不过为了皇位,甘心做他的一把刀。”

 

“输了便是输了,我认。”四皇子转身,指了指身后的书房,“可是丁程鑫,你敢认吗?”

 

丁程鑫不明白四皇子指的是什么,却隐约觉得很重要,他抿了抿唇等四皇子继续开口。

 

“马嘉祺中毒却能侥幸苟活,或许小部分得益于老简先生的高明医术。可是,没有我及时给他喂下的子母蛊,早在抄家那天他就和宸嫔一样回天乏术了。”

 

“他身体里的子蛊控制毒素蔓延使他仅仅失明的同时,也需要从母蛊汲取养分,吃了这么多年药毒素已净,只要母蛊不存在,他自然能恢复原状。”四皇子又看向丁程鑫,“当然,倘若子蛊消失,母蛊亦不独活。你的身子才能一天天好起来。”

 

话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

 

四皇子早无所谓输赢,只想挣个鱼死网破,大家都别想好过罢了。

 

“你可真是个十足的疯子。”丁程鑫恶狠狠地瞪着四皇子。

 

“论疯我可比不上你家这位。”四皇子注视着被丁程鑫护在身后的马嘉祺良久,忽然轻笑。

 

“读书时给你们姐弟俩掩护,替母亲尝毒,为了让老简先生安心入宫什么解药都试。啧啧啧,马嘉祺,有时候我真想替你自己问问,你什么时候才会想到你自己?”

 

马嘉祺能感受到眼皮前越来越烫的灼烧感,风将四皇子的话一字不落地送进他的耳朵,想装作若无其事很艰难。

 

所有人似乎都能旁观者清地诘问,这份来势汹汹还毫无理由的感情简直错的离谱,为何还要一错再错。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自孩童时代的朦胧心事陪他挨过了多少苦冬炎夏,将一颗蒙尘的心打磨得透亮,堂堂正正地奉在丁程鑫面前。

 

如今重逢,早已算是老天的眷顾。

 

“我不在乎。”马嘉祺坚定地回答。

 

四皇子似是料到马嘉祺会这么说,径直看向了丁程鑫,像一只吐着信子的毒蛇,逐个击破猎物。眼神里只有讥讽的反问———你能不在乎?

 

火势借风越来越烈,四皇子大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丁程鑫,随后迈入房中的瞬间他被冲天的火焰吞噬殆尽。

 

他的死亡并没有换来光明,马嘉祺的眼前依然一片黑暗,母蛊不在四皇子身上剩下唯一的答案只有丁程鑫了。

 

答案已经一目了然。

 

丁程鑫稳了心神,下定决心跟着四皇子走向火海。可还没走出一步,他被马嘉祺死死拉住。

 

“殿下,我说过的,我不在乎。”

 

没等丁程鑫反应过来,马嘉祺笑着摇头先丁程鑫一步纵身消失在火光中。

 

如果没有先太子被构陷,马氏必须覆灭,也许宸嫔就不会死。如果他在中毒后苟活于世,老简先生也不会为了他找解药入宫。如果什么都留不住,至少不能把丁程鑫也搭进去。

 

火焰张牙舞爪,像是无尽的深渊,充满泥淖的深渊露出最丑恶的邪笑,拉扯着马嘉祺进去。于是他携风向无尽泥沼涉足去,一如当年随老简先生没入群山深处,归期遥遥。

 

“我不欠你了,丁程鑫。”

 

一切如鸟归林投石入湖,挣得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07.

“馀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阿程,放下吧。”

 

恍惚间,丁程鑫听见马嘉祺对他耳语,凑得很近,音调很轻很柔,引人昏昏欲睡。他伸手去够马嘉祺纤长的脖颈,却根本无法想起自己要说什么。

 

丁程鑫张嘴无声举目不定,摸不到听不清又挣不脱,转眼间便被滔天的火势给吞没,归于寂静。

 

“殿下,医馆到了。”

 

遥远处传来咔吱一声响,马车停下,车旁是总管熟悉的声音。

 

“您平时的安神药库房都配齐了,入冬止咳的药也照往年的方子抓好了。”

 

丁程鑫才知,方才种种,竟是畅快淋漓的大梦一场。梦里所知所感太过真实,让他分不清楚究竟是梦还是神明给予的预知。

 

他张了张嘴,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走吧。”

 

“不进去打扰了。”

 

———END———

 

*引自宋代诗人唐庚的《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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